散文-粉红纪事
(一) 糖厂的甜腻裹着1990年代的阳光,在老表的堂屋里发酵。粉红的手指在糖果堆里翻飞,像十只白鸽在蜜罐上跳舞。她耳垂上的绒毛被阳光照得透明,我对着她唱《粉红色的回忆》,歌声混着麦芽糖的黏稠,把整个夏天拉得绵长。 那时候,她总笑我唱得难听,却从不捂耳朵。她的笑声像糖纸揉皱的声响,清脆,带着点甜腻的摩擦。她不上学了,早早地混迹于市井,和那些小贩子周旋,在风雨里搬番茄,在稻把船上撑篙,而我还在课堂上偷偷画女同桌的侧脸。 她的眼睛会说话。丹凤眼,眼尾微微上挑,瞳孔不是纯黑,而是掺着一点金褐色,像黄昏时分的琥珀。她笑起来时,眼里的光彩能把整个糖厂照亮。我常常盯着她看,直到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一晃,说:“傻了?” (二) 她撑船的样子像幅水墨。稻把堆成小山,她单薄的背影在船尾弯成一张弓。风来时,我仿佛看见她咬紧的唇线,和浸透蓝布衫的汗渍。十八岁的腰肢在风浪里绷出惊心动魄的弧度,比县城录像厅里所有港片女星都鲜活。 “最难的是顶风。”她说,手里的竹篙像一杆长枪,抵着河水的蛮力,“船要是横过来,就完了。” 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敬畏。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孩都坚韧,却又比她们都柔软。她能在码头上和小贩子争得面红耳赤,也能在雨天轻声细语地告诉我,晾毛衣要用篮子,晒白球鞋要盖卫生纸。 (三) 帮船码头的市声漫过她卷起的裤脚。八两秤在她丹凤眼里现出原形,讨价还价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金黄的星子。暴雨天里,她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,曲线比供销社橱窗里的模特还要命。那些小贩不会知道,少女胸口起伏的弧度,够我反复临摹整个青春期。 有一次,番茄没卖完,她拉着三轮车去菜市场,站在雨里吆喝。我撑着伞过去,她抬头看我,睫毛上挂着水珠,笑着说:“你怎么来了?” 我说:“怕你淋着。” 她笑得更深了,眼睛弯成月牙:“傻子,淋不坏的。” (四) 初雪那夜,她睫毛上的冰晶闪着银河。我们在伞下交换的初吻带着话梅糖的酸涩,她逃跑时扬起的雪沫,成了我后来所有关于纯洁的想象标本。 “好冷。”她说,呵出的白气在夜色里散开。 我搂住她,她的身体微微颤抖,像一只受惊的鸟。她的唇很软,带着雪花融化的凉意,却又在触碰的瞬间变得温热。远处有人喊了一声,她猛地挣开,笑着跑进院子,回头冲我摆手,眼睛里全是细碎的光。 (五) 粉红妈妈煮的肉丝面浮着油花,我们在碗沿碰触的指尖比面条更烫。她西厢房里的少女香混着樟木箱气息,让每个偷来的夜晚都变成易碎的糖人。 “你以后别来了。”有一晚,她突然说。 我愣住:“为什么?” 她低头,手指绞着衣角:“……我有娃娃亲。” 我沉默了很久,最后只说:“我不在乎。” 她抬头看我,眼睛里全是挣扎:“可我在乎。” (六) 最后那碗面条凝着油膜。被窝里颤抖的隆起像雪地受伤的鹌鹑,我掀开的是半部未写完的《红楼梦》。帮船驶离时,岸边的芦花全白了头。 “我走了。”我说。 她没有回答,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被子里。我伸手拨开她的头发,看见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进枕头。 (七) 无锡的梅雨淋湿了未寄出的信笺。煤油灯下,我用钢笔临摹她后颈的绒毛,墨迹在江南潮气里晕成一片沼泽。这些年见过的所有丹凤眼都像褪色的拷贝,瞳孔里再没有那抹摄魂的金黄。 昨夜又梦见糖厂的午后。阳光穿过她烫卷的发梢,在包装纸上投下细密的网格。她忽然抬头,十六岁的眼神洞穿我中年的脂肪:“当初你说要画的曲线,还欠着呢。”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